作为杰出的表演艺术家的周信芳先生,几十年来,在戏曲剧目方面也做了很多工作。
在几十年的舞台生活中,他创作了许多新的历史剧(如《文天祥》《徽钦二帝》),改编了许多古典戏曲名著(如《赵五娘》《萧何月下追韩信》《临江驿》),整理了许多优秀的京剧传统剧目(如《四进士》《清风亭》《徐策跑城》)。举凡他经常演出的代表作,他都首先对剧本作了精心的钻研和分析。剧本是一切戏剧活动的基础,他的杰出的表演艺术是建立在他的优秀的剧目的基础上的。
为了使他的常演剧目能够精益求精,在思想内容、艺术技巧和文学语言上更符合当前人民群众的需要,最近一两年来,他对这些剧目作了不断的推敲和更进一步的整理、加工。《周信芳演出剧本选集》所收各个剧本,和过去的旧本比较起来,显然是有着很大的提高的。
在整理工作中,有许多对话和唱词是周先生自己所创造的,而这些台词又和他的精湛的演技密切相结合的。但当有人指出它们某方面的缺点时,他总是虚心地把这意见接受下来,然后冷静地加以思考,反复地进行研究、消化,最后作出必要的和适当的修改,以求得不断的改进和提高。在《萧何月下追韩信》剧中,当樵夫告诉萧何、韩信路过此地估计已有五十余里的时候,萧何无限焦急地唱:
听说去了五十遥,
又见月影上树梢;
……
这几句唱词,几十年来,通过唱片,通过麒派的演唱,已经成为江南广大地区家喻户晓的“顺口溜”,然而从文义说来是很不完整的。在经过慎重的推敲之后,周先生决然地把“听说去了五十遥”改为了“五十余里路已遥”。
同样,在《扫松下树》剧中,张广才念数板:
老汉把松扫,
老汉把松扫,
只为当年旧故交。
……
“旧故交”这三个字念在嘴上,是那么有力,那么富于感情;但从文义上看却又是很不妥帖的。在接受了别人的意见,又加以揣摩之后,周先生把它改成了“旧知交”。
多少年来京剧在全国范围内广泛演出,不同的演员往往应用不同的台词。在《四进士》剧中,当宋士杰在三公堂告倒了两员封疆大吏,自己却被判处“边外充军”的罪刑时,他是这样无限感慨地唱的:
公堂之上上了刑,
好似鳌鱼把钩吞,
悲切切出了都察院——
而别的演员却唱“好似鱼儿把钩吞”。“鳌鱼”和“鱼儿”虽只一字之差,周信芳先生却本着严肃认真的态度,进行了细致的推敲。他要辨别谁是谁非,孰优孰劣。如果是自己错了,而别人的唱词确是比较自己的更其贴切,那他便准备放弃自己的“路子”,而去采取别人的长处。在和许多戏曲工作者进行反复钻研之后,大家一致认为:以鳌鱼来自况,口气比较大,恰合宋士杰这一人物的性格和身份,因而保留了原词未动。从这一具体事例,可见周信芳先生选用台词,是从人物性格的要求出发,考虑如何使其合情合理;却完全不是为了标新立异,自树“派”系的。
为了使剧情明朗,合情合理,在《四进士》剧中,他还作了若干修改,都是“点石成金”,卓著成效的。这里再列举两个例子。
姚庭椿的妻子田氏,用酒药毒死夫弟姚庭梅,案发之后,她赶回娘家,迫使她的兄弟田伦为其“密札求情”,企图诬赖姚庭梅的妻子杨氏。这一封“密札”在田伦修书时唱过,在宋士杰灯下抄写时也唱过,在《三公堂》毛朋问案时还念过。信内有着这样的诗句:
姚家庄有个杨氏女,
她本是姚家不贤人,
药酒害死亲夫主,
反赖大伯姚庭椿,
……
姚庭椿是“杨氏女”的大伯,也是田伦的姐夫。田伦写这封信,目的是“托情”,争取对方能够“徇私”,维护他的胞姊田氏;因此,他完全有必要把自己和这个姚庭椿的关系交代出来。基于这种认识,“反赖大伯姚庭椿”这句唱词被修改为“反赖我姐丈姚庭椿”。
其次,在《柳林写状》一场,毛朋为了取得打赢官司的保证,在代杨素贞写的状子上加了一句:“刁嫂田氏,用钢刀杀死七岁保童……”杨素贞听到这句话,由于不明家中真实情况,便悲痛地哭起来。毛朋于是告诉她,这叫“一字入公衙,无赖不成词”。这一段对话,在后面杨素贞来到宋士杰家中之后,又重复了一遍。重复,作为戏曲传统的技巧之一,自然是可以的。但一无变化的重复——杨素贞在听到“用钢刀杀死七岁保童”时,仍旧悲痛地哭了起来,便不合情理了。因为,在柳林她原是不明真实情况的,现在,在受过毛朋的指点,明白这只是一句“赖词”之后,她当然不会再被这句假话赚出眼泪来。周信芳先生在经过慎重的研究之后,很巧妙地改为:杨素贞听到这句赖词后,便假装啼哭,来故意试探宋士杰;当宋士杰好心为她说明原委之后,她便“暗暗点头,佩服宋士杰的见识”。这样,一方面使剧情合理化,一方面又保留了传统的演技,满足了观众的欣赏习惯。
京剧是一个历史比较悠久的剧种。虽然它在艺术技巧上往往较其他年轻剧种更精练完整;但另一方面,在表现形式上也很容易流于枯涩、僵化,缺少一种清新、活泼的生命力。在文学语言上,那种刻板的“水词”,便是这种僵化的形式的具体表现之一。周信芳先生深知这一点,他除了锐意革新、大胆创造以外,还虚心地向地方戏学习,吸收他们的生活语言,丰富自己的作品,加强自己的作品的感染力。在《选集》所收《赵五娘》中《描容上路》一折,有着这样一些唱局:
未曾天晚早投宿,
起程必须等天明;
涉水登山心要稳,
行船过渡莫争行;
沟渠之水不洁净,
渴向人家求茶羹;
……
这些具有丰富内容的生活语言,出在一个一贯正直、善良、慈祥,对亲邻晚辈无限关怀、慈爱的老人口中,是多么的恰切!在和原有的“但愿你早到京头”之类苍白贫乏的语汇对照之下,就显示出:由于适当地向兄弟剧种吸收了营养,使得这一剧目在原有基础上更丰满活泼起来。
旧有剧目的整理工作是一个长期性的劳动过程。周信芳先生对于自己常演剧目的整理修改,虽然已经作了不少卓越的贡献,然而他并没有满足于现有的成就。我们相信:在今后不断的演出实践中,他必然会继续进行钻研、推敲,并作出更多新的艺术创造来。
(原载《光明日报》1955年4月9日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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